西格玛[1]自杀了。
当然，“自杀”是你们世界语言里的词，我这么说只是为了你能听懂。在我们这儿是没有“自杀”这个词的。我们管它叫“跳蘑菇”。
事实上，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知道“自杀”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从字面上理解，它的意思是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这太荒谬了，一个人是怎么结束自己生命的呢？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创世之初以来，我们世界就没死过人。没人会把“死”这个字和“人”放在一起说。“死人”是在第一次有人跳蘑菇后才有的词。我们在这里吃饭、睡觉、学习、唱歌、跳舞、恋爱、分手。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工作。国王会指派一些你们世界的人来指导、监督我们工作。国王也不断的告诉我们要刻苦的工作和学习。只有那样，等我们成年，到你们的世界去时，才会有好的生活。整体上说，大家是非常幸福的。
直到那一年，我们像往常一样，在蘑菇上唱歌、跳舞，庆祝又一批人成年了，要到新的世界去了。突然有一个人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从蘑菇上跳了下去。啊，瞧瞧你一脸迷惑的样子，我好像还没给你讲过什么是蘑菇吧。喏，在那边，你能看到那个拱门吧，拱门的外面有一个平台，那是我们世界的最高点，站在那里能看到远方一望无际的海。那个拱门是蘑菇的形状。你应该能看得出来吧。我们就管外面那个平台叫蘑菇。我刚刚讲到哪了？对了，有人从蘑菇上跳了下去。当时所有人都惊呆了，之前从来没有人从那里跳下去过，因为国王在那里立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危险！禁止翻越!”。过了几分钟，大家缓过神来，才开始纷纷往下跑。等我们赶到，那个人已经死了。没有人见过死人，我们全都被吓到了，有几个人开始哭泣。过了几分钟，几个较为冷静的人找了一些黑色的布做了个帐篷，把死去的人挡住。大家才慢慢的平静下来。
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整个世界只谈论这件事。没人明白，为什么他要从蘑菇上跳下去，为什么他要去死。蘑菇附近贴了一张大纸，纸的中央有一个巨大的方框，里面写着死者的名字。大家纷纷在纸上留下哀悼的话语，短的一两句话，长的一大段。那个人跳蘑菇三天后，大家在海边挖了一个坑，把尸体埋葬了。在墓地前那张哀悼纸被烧掉了，之后那里又摆满了蜡烛、鲜花、水果、红酒……葬礼从下午开始，一直到黄昏，最后到黑夜，人们久久不愿散去。
那个黑帐篷还没被撤下来，就有第二个人跳蘑菇了。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说实话我都已经记不得现在的是第几百几千个了。蘑菇因此也被赋予了死亡的含义。人们把食堂里的“小鸡炖蘑菇”叫“死亡菜”；看到草地上长出的蘑菇会绕着走，踩到蘑菇则被视为会带来厄运；去年，这里连续下了一星期的雨，雨停后大家发现有一棵树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蘑菇，所有人都议论纷纷。最后国王不得不下令把整棵树砍掉。蘑菇下黑帐篷一次次的换；蘑菇旁哀悼纸一次次的撕；海边祭品一次次的扔。大家对整个事都已经习惯，甚至开始厌倦了。后来，一些聪明的人开始想办法。那个黑帐篷被换成了一个高科技的永久建筑，顶部是一个装有激光感应仪的自动门，有人跳蘑菇的时候会自己打开；里面则装有压敏电阻，测到尸体的重量后帐篷外的灯会亮起，国王第二天会派人把尸体从里面搬出来。哀悼纸换成了哀悼本，每次只要撕掉最上面的那张纸即可。为了免去手写悼词的麻烦，大家选了十几个最常出现的词句，刻成印章放在旁边，路过的人只要拿起印章按一下就行。到后来，连死者的姓名都没人去写了，每次烧掉的纸中央只有一个空白的方框。葬礼上的祭品也被换成了塑料制品，毕竟每一次都要扔掉成堆的祭品太浪费了。海边的沙滩上则一口气挖了好几百个坑，省得每次现挖坑。
我觉得我说的太多了，你大概已经烦了吧？我今天来找你，其实是想问你一个问题，这些人为什么会去跳蘑菇呢？你们世界中是有“自杀”的，你一定能回答我这个问题吧？我最开始的猜想是，那些跳蘑菇的人没有找到生命的意义。但后来我问过很多的人：你认为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得到的都是“不知道”或者“见仁见智”这种回答。而他们中也没有哪个去跳蘑菇。倒是有一个给出长篇大论回答的人跳了。我后来又想，跳蘑菇的也许是能回答“生命的意义”这个问题，却又不喜欢答案的人。但哪怕如此，难道真的只能靠跳蘑菇去逃避吗？抑或是那些人认为活着才有可能有意义，但他们想要追求的并不是某个意义，而是“无意义”本身？你为什么不说话？哪怕你不能给我一个答案，至少也告诉我，我的哪个猜想更接近答案吧。求求你了，说句话吧。
你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坐在那。你面前的那个人死死的盯着你，但是你依然无动于衷。过了很久，他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向远处的那个蘑菇型的拱门，在拱门旁吊着的本子上的黑框里写下了三个大字：西格玛
[1]：据说西格玛这个名字来自一个你们世界的神话，他将神话中人名的首字母当作了自己的名字——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