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环的高楼排山倒海滚滚从山顶而来,在皇后大道边上勉强止住了脚。晚饭时分的霓虹灯旗鼓喧天,在墨蓝的夜空中声嘶力竭地鸣叫。遮打道上的车堵成一片灰银,像冷却了的岩浆般凝结住下班的人的倦怨。理论上,冬末初春的空气中该有些寒气。但香港的天气就像不规律的经期般难以捉摸;比如现在,一层厚重的湿气压将下来,竟带着一毫米的属于自然的绿色。这逃不掉的焖,似乎真可以焖出什么大事来。
王若桐想,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春天的希望。
在这五彩缤纷,乱七八糟的夜晚空气中,刘浩泽的肉色的脸显得模糊及遥远。他端正地坐在王若桐的对面,肩膀不知所措地半僵硬着。一张餐桌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王若桐知道他的心里正推算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如何看起来不引人注目,却不失亲密。若她是刘浩泽该有多累,永远像一辆跑车一样不倦地往前奔驰。或许她是一匹马。
他轻叹一声,说:“如过有传媒拍到我们牵手,你会有什么感受?”
他的话就像挂在工地里吊臂车上一般晃晃当当,谨谨慎慎;一落地还是弹起无限黄尘,扑得王若桐灰头灰脑。 《壹周刊》封面大黄色的粗体字砸在王若桐的头上,申诉他们两人的罪状:“38岁富豪刘浩泽食嫩草,20岁女大学生共享春宵”;横批:“忘年之恋”。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一句便勾勒出一段让人又爱又恨,充满传奇色彩的孽恋。
刘浩泽那双诚恳眼睛像两盏白色聚光灯猛射在王若桐的脸上。
她带着笑意作答:“谁要牵你的手嘛。”
餐厅侍应及时拿着一瓶红酒出现在他身边,让他试酒。他把那两口酒迅速喝下,短促地点点头,目光却还布满在王若桐身上。侍应倒起酒来;王若桐看那酒瓶上的酒标已然旧得泛黄,四角甚至已经有些起褶,便知道这是一种她在她理解范围以外的华贵。因为无法理解,所以膨胀得无比巨大,涌现出一阵阵褐色的迷蒙的诱惑。
王若桐在刘浩泽面前从来不会不懂装懂:“真好喝啊,这是什么酒?”
“不愿意牵我的手?”
这真是蛮横无理的认真,她为了让他闭嘴,便轻轻吐出一句红褐色的话:“我更想吃了你那个呢。”
他果真闭嘴了,眼睛里满是惊奇,脸上不可压制地浮现出一抹童稚的笑。
三个月前,刘浩泽第一次带她来这里吃饭。这是他朋友投资开的餐厅,共两层,上面那一层是开放式的天台。那一天王若桐透过天台的玻璃围栏向下看那遍地璀璨,就像她从天台上扔下了一个炸弹,炸裂出七彩萤光的颜色飞得满街都是,突然给了她一种无与伦比的力量,使她每一根神经饱满着夜城的光亮。所以当刘浩泽再一次问她可不可以做他女朋友时,她带着七彩的眸转过身来,感受着自己毛孔散发着的神圣的光亮,便答应了。
刘浩泽像吸光的一块巨大的黑色的磁铁。
王若桐问他,喜不喜欢喝这酒?
“这酒挺好的。”
“不是问你这酒好不好,问你喜欢不喜欢。”
刘浩泽像看着胡闹的孩子般看着她;酒的光芒万丈便瞬间被他的黑漆漆的双眸吸了进去。她感受到举完千斤重的杠铃无法抬起双臂的无力感。
刘浩泽又给他们点了两客干式熟成牛排。牛排风干的二十天里,表面油脂融化而渗进每一丝组织,把肉汁封锁在牛肉里,变得厚软鲜醇。用橄榄油一煎,乍然里嫩外焦,像一块玛瑙躺在盘子上,流溢出一池殷红粉亮的光。
王若桐看着他切牛排,砰砰乓乓地反覆地切,仿佛要尽其所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牛肉割下来。接着,他急不可耐地把肉放到嘴里;咀嚼时大力得可以清晰看见他下颚的肌肉鼓起。王若桐突然意识到,这必定是原始人捕猎后吞咽猎物的模样。
“你怎么不吃呢?”他把肉吞下,才有闲暇留意到王若桐的目光。
“想先看你试试,听你说好不好吃嘛。”
“挺好吃的。”
王若桐相信他的评价是诚恳的;这应该就是他对这块牛排的全部享受。
晚饭过后,刘浩泽那双白色聚光灯般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他诚恳地问王若桐,想不想看看他新的公寓?他如此坦然把渴求铺在她面前,那就像把水倒进黑咖啡里,喝一嘴的淡。
她说好。
坐车到山顶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语。刘浩泽如常在上车之前嘱咐她不要说什么敏感的话,怕司机泄露出去。这样一来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上山的路比她想像中要暗;无迹可寻而灰黑厚重的思绪沉坠在路上,使紫色的空气中树影婆娑。
新公寓在山顶一个新楼盘的顶层全层。他们坐电梯时身边已经无人,但却无力挣破两人之间的宁静。只有到了公寓那扇四道门宽的胡桃木大门前,刘浩泽才装模作样地挥了挥手,压着嗓子逗她说:“欢迎来到刘浩泽的新皇宫。”
刘浩泽为了与父亲那撒金如土,荒淫无度的传统富豪形象拉开距离,一直相信自己选择了普通的生活。王若桐在一个名人演讲的学校活动中认识他时,他正住在一个铜锣湾的小公寓里,房间小的只能放下一张双人床。当然,作为一个真正普通的人,王若桐始终无法无视他这种对朴实生活的实验性质。当他上周决定要搬到山顶这个住所时,他特地给王若桐仔细描述这住所的奢华(无敌维多利亚海景,天台游泳池)(他假装对这一切都很陌生)。他说,这简直是宫廷式的生活啊! (仿佛他不是在荣华富贵里长大一般。)王若桐看他着力弥补坚持不下去的尴尬,不禁为他的可预测性感到惋惜;但对这公寓的期待,却是白花花地千真万确。
刘浩泽把门一开,铺天盖地的夜色便往王若桐身上涌来,险些把她击倒在地。
这房子大的过分。整片整片的落地玻璃窗让夜晚毫无禁忌地流进来,把客厅装得盆满钵满。王若桐着了魔似地挪着双腿往里走——天空翻了过来!洒了一整个太平山的星星,像银蛇一样从山脚盘到山顶, “丝”地一声钻到王若桐的血液里——她快将哆嗦起来。银色的凉萦回在她身旁,把她缠绕住然后轻轻轻轻地把她往窗外的空气中拉——她战战兢兢,步履蹒跚地走到阳台门前,把双手贴在阳台的玻璃门上,要去——
“我可以出去吗?”她竟然不忘问他。
“当然可以。”
她知道他关切的目光一直尾随着自己,注视着自己举动的每分每寸,侦查着她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他的不安全感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他像一只小船小心翼翼承着她渡过这黑夜的汪洋,她却多么希望他可以与自己一起一头栽到这海水之中。
她把手往后伸,头也不回地找到了他的手臂,然后把他往自己背后一拉,指着窗外说:
“你看那国际金融中心多美啊,又粗又壮,你说是不是啊?”
他哈哈地笑了,像笑她是个小孩子胡闹般。
她把他手臂缠绕在自己的腰上,左手五指扣着他的五指放在小腹上,右手绕到他颈子后,用指肚划着他粗短的头发粒:
“是不是很挺拔,要一直插到天空里呢。”
他没什么可笑的了,整个身子贴在了王若桐的后背上。他终于有了些觉悟,开始把嘴唇贴在王若桐的颈子上轻轻地吻着。王若桐感受到他阴茎在裤裆里又粗又壮又挺拔,不禁为他的可预测性感到惋惜和兴奋。
恒生指数保佑,香港房价有眼,他直通云霄的阴茎从西装裤链之间跃将出来时,王若桐感到自己阴道里像春天的维多利亚港般潮湿得要滴出水来。她转过身去,双手顺着他的坚实如汇丰银行大楼的双肩一路向下,然后她就在这雄伟的资本主义之前跪下了,把那霸道与财气放到了嘴里,感受到他浑身一哆嗦。
“...等等...”刘浩泽沉重呼吸间挤出两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字。
他温柔地抱起了她(小船从海洋的最深处升了上来),迅速地走过宽敞的走廊,大步往卧室走去。王若桐还没从刚才的景象中抽离出来,已经被他放在了一张皓白的双人床上。
她躺在床上看着他从左到右,把卧房的窗帘一个个“刷”地拉起。她还没来得及看清这新卧房的模样,他便把每一丝光亮都挤出去了,只剩下一房透明的灰色。他从灰色之中走到她的面前:
“我刚才是怕...”
“被人看到?”
他跪到了床上,把王若桐夹在两个膝盖间。他的双眼突然对上了王若桐的双眼,竟还是一贯的恳恳诚诚。王若桐以为他与其是寻求她的热情,更像是要寻求她的谅解般。
接着,王若桐在这灰色中看到他寻找她阴道口的模样。
然后,一股巨大的冲劲砰砰砰地盲撞进了她的身体(就像一辆跑车撞到一堵石墙上)(又像有人拿锤子把一颗钉钉到她的身体里)!她眼前闪过一片血红,然后一切就突然非常清晰明白起来:她看到这房间里白色的墙和床和衣柜,还有紧紧拉上了的窗帘。她感受到自己阴道里的湿润被这死静的灰迅速吸收掉,干枯得像喝了海水后的喉咙。她本要以这干枯至萎缩的喉咙,把那直冲脑门的痛吞下去。但他一次次地往里穿刺着,像一颗颗子弹通过阴道射到肚子里,要把她五脏六腑捣碎。
她尖叫一声,尖叫声血红地划破灰白的空气。他不知该如何理解。
“疼。”她倒抽着气说。
他马上把阴茎抽了出来,亮起他充满关注的双眼,让王若桐突然感觉过分赤裸。
“对不起。”她首先说到。
他躺到她身旁紧紧的抱着她,身体散发出的热黏乎乎地覆盖着她。她想她至少应该让他抱着。
“没关系的,可能下次就好了。”
阴部残留的濡湿与刘浩泽身体的高温相混着,让王若桐不禁想起小时候尿裤子的感觉。
“对不起。”她再说。
两人躺在王若桐惨灰的歉意之中,久久不语。王若桐始终拿不定主意,刘浩泽到底有没有原谅她。
“你喜欢这里吗?搬进来住吧。”他突然说,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仿佛千万颗钉子笔直直地从天而砸,恰到好处地落在王若桐赤裸的身体的轮廓上,只差一根头发的距离便要钉到她身上。她丝毫不敢动。
他的确是个精明的生意人。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像水里的鱼,而如果刘浩泽能把她抓着的话,他捉鱼的乐趣怕是也随之流逝。
二。
王若桐坐在星巴克看着早上十点的雾气,就好像脑子里那一团浆糊泄了出来,要从方方面面(体内和体外)令她彻底窒息。刘浩泽家的钥匙在她口袋里沉甸甸,与这层厚雾一起要把她压到铺路的红砖之下里。然后她会看见什么?她不禁想到那无数生锈的的地基桩子,龙牢似地让她永不翻身。
许智媛如果再不来的话,她或许就要喘不过气了。昨天吃晚饭的时候,她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的来电。电话那头的女声如牛排外层一般温热深褐焦脆:“喂,王若桐是吧,现在有空陪我出来喝个酒?”其实许智媛是她朋友的朋友,两周前她们一起去过一次兰桂坊,之后也没怎么联系过。王若桐出于礼貌,问她改第二天吃早餐好不好?没想到许智媛一下就答应了。
“你还好吗?”
(她怎么会这样说话。)
王若桐先看到许智媛的一双腿,像双子塔一样轰立在她面前,饱饱满满地撑开她黑色牛仔裤上的破洞,可以看见底下水蜜桃色,浅红欲滴的肉。
许智媛在她身边的一张空椅子坐下;她坐下的时候,随意地把腿挂在椅子的把手上,再往后靠,修长的双臂绕过另一边把手直直地往地上垂。王若桐突然觉得她就像溢出玻璃杯沿的水,注满了这张藤椅,把藤椅覆盖在她的掌控之下。
许智媛自然而然地看着王若桐不置可否的脸,又问到:
“昨天讲电话的时候,你怎么好像小心翼翼的。”
“我温柔而已。”
许智媛一笑,眼睛便眯起来;她画的眼线很长,眼角一翘眼线便要直插到鬓角之中。她眼影是一种闪着金粉的熏红,由浅至深覆在她整个眼盖上,令王若桐想到粤剧里的行当。
“昨天怎么想找我喝酒了?”
“快考试了,肯出去玩的朋友不多。”许智媛直截了当地说,说完自己低声笑起来,笑声像轻快地拉过大提琴的四条空弦。
她点了一杯法布其诺,再要了双倍的奶油。王若桐看着那两吋高的奶油快要从杯沿流下,却被许智媛及时用舌头舔去。她把奶油吞下时,脸上充满享受的神情,涂着艳红的嘴唇自然地微微翘起,双颊也红润起来,仿佛饮料里的糖从她的嘴散开,布满全身,连她的皮肤都要散发着甜味。
“唔,真的是太好喝了。”她的声音裹了奶油,有厚厚一层乳甜。王若桐看她吮着吸管那顺其自然的神情,突然竟想尝尝那杯饮料。此刻围绕许智媛的糖做的光环,勾起她小时候那种对糖的馋,让她自己手上的黑咖啡显得自大,做作与甘苦。
雾气里,黑色的咖啡味,白色的奶油味,绿色的发芽的树叶味,还有许智媛紫红的眼影和艳红的口红味,交缠地撞进王若桐的鼻子里,钻入她的脑子中。突然,就像把她从海底深处一瞬间拽了上来一般,她感受到氧气涌入肺泡的新鲜感。
“春天到了啊。”她不由得说。
许智媛问:“你知道春天那种靠风力传播的种子吗?”
“知道。”
“小时候看到我就会想,这是花的精子在漫天飞啊。”
王若桐噗哧地笑了,看着春天在许智媛的头顶上飘荡。
许智媛的目光像花的精子一样若无其事又生气勃勃地飞到王若桐脸上:“我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仿佛她一问,王若桐就一定会如实回答似的。)
“我昨天晚上跟我男朋友出了点问题。” (她为什么要告诉她。)
“在床上?” (她怎么可以问这种问题。)
“是的。”
接着,王若桐便给她描述那刻心铭骨的痛;她的话落到许智媛的杯子里,顺着她的吸管缓缓滑进她温暖的胃。
“你真傻。”许智媛斩钉截铁地说。
“我直到现在都一直觉得对不起他,而且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一直都这样。”
许智媛把手放到她的手上;王若桐觉得她还是像一池溢出来的水覆盖着自己。她的话七彩缤纷,像粤剧里的念白一样:
“你傻死啦你!你管得了他爽不爽?你多美,让他屌你,是他的荣幸啊。你觉得你自私?女人要达到性高潮,需要男人的三倍时间——这是考技术的事!他屌得那么马虎,也是他的自私,他应当惭愧。你应该追求自己的爽,你的思想实在是奴性!只有两成女人可以通过阴道达到高潮,而高潮真正的致胜点在于阴核,你知道阴核在哪里吗?是你尿道之上那团圆圆滚滚,按钮般的组织。那就是你的龟头啊,你得让他舔舔啊。傻死了,小傻瓜。”
然后她得意洋洋地笑了,像这千层雾的尽头的太阳,带着毛绒绒的,对温暖的希望。
三。
周末,刘浩泽说要带王若桐坐直升机到澳门去。
在去直升机机场的车上他们还是没有说话。王若桐看到刘浩泽左手一边划着手机,右手食指和中指不断地在浅灰的车座上弹跳着,强力散发着他体内的兴奋:他期待带她坐直升机很久了,考了直升机飞行执照后,马上跟王若桐约了时间去澳门,又让秘书跟王若桐确认了好几次行程。一天的行程安排的密密麻麻缜缜密密多多余余,王若桐直接跟他说,去澳门没必要想那么多吧——他看着她像是在纵容她胡闹一般——就没有再跟她讲行程的事了。
上电梯的时候刘浩泽首先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静。他的浅棕色的双眼铮亮精明,直嗖嗖地射到她的眼睛里,问她:“期待搭直升机吗?”
他对她的寄望像狮子山一样压在她的嘴唇上——他越想她说什么,她就越说不出口——她费了天大的力气才裂出半个笑容,挤出“期待”两个字。他聚光灯般的目光只搜索着他所要的,要躲在他的视线范围外是轻而易举的事。
停机坪涂着一层塑料的青色,直升机像一只巨大的苍蝇一样停在这片绿色上(对草坪拙劣的模仿),发出巨大的轰隆轰隆的呼吸声。直升机的黑炸炸的噪声把王若桐的存在一下子压回这一秒钟里;对搭直升机的期望终于也随着这旋翼在体内开始迅速旋转。刘浩泽早在王若桐走往直升机的路上就上去了,正捣鼓着飞机内的各种仪器。王若桐充分地把直升机看了一遍以后,便爬到他身边的副驾座上。他递给她一副耳机。
然后世界上一切的声音都像游泳圈里的气一样,被完全彻底地挤掉了。王若桐感受到身子一颠,然后微微地左右摇摆着游离了地心吸力;她睁着充满肾上腺素的双眼,看着那油亮的停机坪往自己身后飘远,成为诸多楼顶上的一个点,而这些楼顶或高或矮,或肥或瘦,像是蛮力撑破九龙的泥土的一根根手指,蓄着要戳穿穹庐的劲力。这一天的云形象立体,无比巨大地浮在浅蓝的天空里,厚重洁白,把云后面的空间严严实实地遮住,让人产生对琼楼玉宇的无限幻想。十点的太阳透过云与云之间的空隙饱满地射到空气中,仿佛把空气中的水分都抽走了一般,让一切的颜色都成为那种颜色的极致:树是最绿的绿,楼是最灰的灰,公路是最黑的黑,天空是最蓝的蓝。直升机的窗从上到下带着弧度,毫无保留地把颜色吸进机舱里;王若桐置身一个泡沫里悬浮在空中。
刘浩泽带着沙粒的声音突然从耳机传来:“喜欢吧?”
王若桐答应了一声,然后继续听自己脑海里的五颜六色。
刘浩泽见她不说什么,又问:“你想知道这些操作都是怎么用的吗?我来教你。”
王若桐不想知道这些操作是怎么用的,但还是憋着气似的听他解释了一番。
解释完了,直升机也离开香港了。完全开到了海上,可以看到一片片墨绿的山顺着海浪的呼吸自然地起伏着,王若桐的呼吸也开始顺畅起来,血液随着海浪徐徐而流,轻轻拍打着血管壁,有一种愉快的节奏。她不由得想起那漫天飞的花的精子。
“有一个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你说。”刘浩泽的声音戛然而起。
(不知道就别开口。)
“我想对你说,我很开心你答应搬过来我那边住。我对我们感情的进展很满意。”
(该回话?要回什么话?)
“我对你有足够的信任,也完全准备好再进一步。你见见我的孩子们吧,我准备好对他们说我们的事了。”
王若桐的心脏咚地一声直直地掉到那如玻璃一般脆的绿蓝的海洋中。
刘浩泽与前妻生的一对龙凤胎跟着妈妈住,每周却至少到爸爸家住一天。每到这时,王若桐就自动自觉地避让,连讯息也尽量少传。对她来说,这些孩子从来只是一个概念,存在于她对刘浩泽的认知的边缘;连刘浩泽给她发他们的照片时,她也只匆匆瞥一眼,就开启别的话题。
此刻,她久久地不语,先把心脏从海洋里捞回来。这突如起至的事情在赤裸裸的天与地之间,薄弱琐碎,顽强讨厌,仿佛面前玻璃上突然落下一坨不大不小的鸟屎。刘浩泽少有地允许她静默,并不急着把她脑子中的思想搜刮出来,只是边掌着操纵杆,边把双眼的余光向她洒来——
王若桐觉得自己稀里糊涂地就栽进了入了渔网,渔夫等待收网的眼神噼里啪啦地打到身上生疼。
(屌你老母。)
(你的思想实在是奴性!)
(傻死了,小傻瓜。)
“我觉得...”
刘浩泽马上转过头来,充分地把目光投射在她身上。
“...我觉得现在这个阶段,老实说,真的不太方便,我心里面没准备好。”
就仿佛那坨鸟屎不是落在了玻璃前而是在刘浩泽的嘴里,那石柱般的目光顿时在王若桐面前崩裂成粉末了。他的脸锈成一层青铜色,未剃好的胡子渣在这青白之上显得异常突兀,是捕鱼人发现自己的渔网有洞后,那种火辣辣地懊悔的神色。
(她需要一杯法布其诺。)
刘浩泽强行把头扭回去,压制住声音说:“哦,这样。”
“对不起。” (她的声音却像裹了奶油,有厚厚一层乳甜。)
“是我该道歉才是。” (他的声音裹了鸟屎,有浓浓的一层腥苦。)
下了直升机以后,刘浩泽在踢踏踢踏的旋翼声之中紧紧抓住她的手,然后突然富有情感地说:“下周呢,我要出差了,没法陪你。”
“去哪里?”
“伦敦。这样,我怕你闷,给你买了两张去看演唱会的门票,你带着你妹去看吧。”然后他温柔地看着她;仿佛他给自己编了一个角色,出演正在照顾女朋友的男人。这无头无脑无始无终的表演让王若桐匪夷所思,直到出了机场,她才彻底明白——
一辆豪华轿车在机场前面等候着他们。两个差不多高的小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正在车门前面笑着打闹,一看到他们却突然停止了游戏,向刘浩泽跑来。
“爸爸!”
刘浩泽把他们抱起来的时候,根本不敢接上王若桐的双眼。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他匆匆地低声说。
(屌!)
(他应当惭愧!)
四。
“他们比我只小十岁你知道吗。”王若桐看了看着碗里切成一颗颗牙齿般的哈密瓜,用牙签挑起一块送到嘴里,含糊地对着电话说。
“我先问你个问题:你在吃什么?”许智媛的声音从电话传过来,比她真实的声音要浅一些,像哈密瓜最里面那层奶橙色的肉。
“你猜。”
王若桐又挑起一块哈密瓜送到嘴里,大力地咀嚼着,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
“噢,湿湿的。甜的还是咸的?”
“甜的。”王若桐让牙齿缓缓地刺穿果肉,再把果肉放到大牙之间慢慢地磨。
“应该是软硬适中的,是水果吧?”
“是水果。”王若桐把哈密瓜放到面颊之中,用大牙去咬它。
“听起来很饱满,有点脆,你轻点咬。”
厨房里的灯白煞煞,照得碗里的哈密瓜成了许智媛大腿的肉的颜色。
“猜到没有?”
“是圆的吗?”
“圆滚滚的。”王若桐又吃起新的一块哈密瓜来。她往果肉中间干脆地一咬——哈密瓜“滋”地一下把甜辣辣的透黄色的果汁喷到她喉咙里。她喉咙下意识地紧缩了一下。
“你别呛着。”许智媛笑起来也是齁甜齁甜,是哈密瓜靠皮那边深嫩的橙色。
王若桐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喉咙里甜得生疼。
“你还是继续说吧,那你骂他没骂?”
“没说什么,表现自然,发现我还挺会带孩子的。”
“咁捻好。”
“我就系咁捻好。”王若桐静静地说。
“你在想什么?”许智媛同样安静地说。
“好像掘出来个巨大的错误,却不知道错在哪里。”
“我知道你错在哪里。”
“错在哪里?”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厨房死气的白把寂静声放大,嗡嗡嗡嗡地挠着王若桐的头皮。
“但你不要今天想,赶紧去睡觉。”
回到房间去,桌子上放着的茶早已凉了——王若桐不自觉地喝了一口才发现的。茶包泡得久,涩得要紧。她躺在床上,看了一阵天花板,又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CD机——好不容易才摁下的播放键,又不得不挣扎着起来,忙乱地把灯关上——才完完全全地躺下。
她闭上眼睛,累得很。她要融进床里了,每一寸骨头都酸软得像要化掉一般。她想象自己变成水的模样,音乐像一阵紫红色的暖风(葡萄牙怨曲)抚着她的身,竟温柔地掀起了波澜,起伏着,轻轻,波澜深处有鱼儿,鳞(银)光闪闪地摆着腰肢,在她的阴核处吐着泡泡(啊)。节奏越来越快! (她在唱什么?)(仿佛看到他大腿肌肉的线条)她随波逐流,波浪拍打着她的乳房,暗流在她的身体之中,从乳头直窜到阴核(啊),女歌手沙哑的声音沉而婉转地从时间的另一处把她抱起,吉他手的手指划过她的大腿,又把她拉下来(轻点)。她流动着(看到他手臂的青筋),她张了嘴(他勃起),银色的鱼儿一条接一条滑进她的阴道(不要叫),从她的耳朵出来,在黑色的空气之中一条接一条地爆炸成一朵接一朵的银色的花——(呼)她变成了一朵花,花瓣软弱地躺在水里,慢慢地往下沉到床底。
那天晚上没有梦到刘浩泽,却梦见了许智媛,穿着戏服朝她笑。戏服雪白的底上绣了靛青的波浪纹,许智媛随着锣鼓声迈着台步向她走来,波浪纹便随其起伏,活了过来。锣鼓声定,许智媛身子也是一定,张嘴唱的,却是悠长哀怨的葡萄牙法朵。也是百转千回地充满无尽奥秘。
五。
她叫许智媛陪她去亚洲国际博览馆看演唱会,还特地补上说她的票是VIP票,是最前排的站票。
进去的时候,她们已经各喝了四瓶啤酒。王若桐只觉得走进了一个黑色的大盒子里,看着天上的星星掉进来了,被人们拿在手上拼命地晃动(人造流星?),划出一个个扎眼的光圈。太黑,人都成了影子,王若桐被许智媛拉着往台前挤去,与这些影子发生柔软的碰撞,感受到他们濡湿的温热。乐队出来时,大盒子炸了开来,人们的尖叫声像夏天的蝉般不屈不挠,在这片人造的天空中飞来碰去。
这人造的天,人造的地,人造的星星,人造的音乐,人造的音乐里的情绪,人造的尖叫声,人造的主唱的发型,人造的主唱的发型里的潇洒。王若桐无法在乎乐队在唱什么(根本不熟悉这乐队,刘浩泽这自作主张的家伙!),只可在这些叠叠乱乱的人造浪潮之中,看着许智媛像水里的鱼一般随波起舞,思考她怎可以如此灿烂地真实。
许智媛必定是听到了她的思考;她的双臂像水蛇一样缠上了她的腰:“跳!”她头发末端染了的那一丝金黄如荧光棒般光亮。
王若桐便抓住她胡蹦乱跳起来。音响轰隆,她把心系在了电吉他的一根弦上(随之颤抖!),电流刚从毛孔中散发出去,又被主唱声嘶力竭,铺天盖地的歌声封回血管里。许智媛的心跳声,她自己的心跳声,以及架子鼓声震耳欲聋。
演唱会完毕,天已漆黑。王若桐打电话叫了辆的士,然后蹲在路边看许智媛抽烟。许智媛细长的双指夹着烟卷,仿佛烟卷本身就是她手指的一部分,嘴唇间吐出来的白雾也本就属于她的呼吸。的士还不来,王若桐就去便利商店再买了一瓶啤酒给她,看她喝酒。她喝一口啤酒,修长的脖子稍仰,与她挺直的背形成的弧线相映成趣,十分好看。
上车的时候,王若桐轻轻拉一拉许智媛的手,她就跟着进去了。上山的路比王若桐记忆之中要陡;上坡的时候往前看,就只看见那墨黑清澈的天,以及中环四五栋高楼还亮着灯的顶端。王若桐恍惚之间觉得这车要一直开到天空里去。
上楼的电梯上没有别人。许智媛突然压着嗓子问她:“你要带我去哪里?”
“一个皇宫似的地方。”
“我是公主?”许智媛一只手轻轻拍着王若桐的脸,眼睛流淌着啤酒的金黄色,能把王若桐淹死。
“我才是公主。”
掏出钥匙打开那扇四道门宽的胡桃木大门那一刹,王若桐突然发现自己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了如指掌,就像是要把一本小说重读一遍,期待着产生截然不同的见解一般——
那夜色向许智媛袭来,使她本来泡在酒精里的双眸彻底着了火。落地玻璃窗外的一轮圆月像一盏白色的聚光灯般射到房子里,许智媛被这月亮拉着般缓缓地往里走。
王若桐看着她朝着月亮走:
她把外套脱下(月光划过她的脖子)
她把上衣脱下(月光缠上她的腰)
她把紧身牛仔裤脱下(月光流过她的腿)
她把蕾丝内裤脱下(她的屁股上有一层白绒绒的光)
(王若桐感觉到自己的阴道成为了春天的维多利亚港)
——像把一朵花的花瓣一瓣瓣剥下般——到了阳台门前,她停下来,双乳紧紧压在阳台的玻璃门上,被月光照的白亮白亮——
“我要出去了。”她喃喃道。
“等等。”
王若桐右臂绕过她赤裸的身子,找到阳台门的把手,“咔嚓”一声把门推开了。
她左臂正揽住许智媛的腰,以防她往前跌去。腰是如牛奶一般的腰,细腻柔软得要流动起来——许智媛颈子往后一仰,便贴到王若桐的唇上,一怀的牛奶的乳香就钻到王若桐的鼻子里,让她瞬即产生对肉的渴望。她不禁往那精瘦的肩头轻轻啃了一口——她嘴唇间吐出来的白雾般的惊叹,仿佛本就属于她的呼吸。
王若桐把腿插到她赤裸的双腿间,带她走到阳台上,让那聚光灯般的月光正正式式地打在她们身上。在紫黑透明的夜晚之中,她的手一紧,便使得许智媛转过身来——那双乳房,像天文馆半圆的顶般为王若桐带来探索的兴奋;含到嘴里却像白糖糕般糯软易化。她舔上那已经涨起的乳头,看那乳晕上的细小斑点像燕麦馒头上的浅褐燕麦碎一样,可爱至极。
然后,她的舌头顺着她的胸腔一路向下(向下时舌头上的每一个神经末梢都能感受到她变得短促的呼吸)——她跪下了,因为她要吃了她。
当王若桐开始亲她大腿根内侧时,许智媛一把拽住她的头发把她拉上来,把她的嘴唇,含到自己的嘴唇里。王若桐的手抚擦着她在月亮下闪着金光的阴蒂(她想跟她说,她很清楚她阴核的在哪里),手指却意外感受到她阴唇已经湿润得一塌糊涂!一种巨大的饱满像浪潮一般从许智媛的阴唇蔓延到王若桐的全身——
她的阴道港阔水深,暗流涌动,只期待着一个契机掀起滔天大浪。她猛然抓着许智媛的手,把手放到阴道口之前。她奶白呼呼地说:“进去,求你。”
——以致她自己也像浪潮一般翻滚起来!
这个白色的晚上王若桐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经历了一次动魄惊心的高潮。只是她们没进去刘浩泽的睡房,因为许智媛说太没意思。
六。
刘浩泽回来了,从机场就给王若桐打电话,问她在不在家。
“想你了。”他在电话那头奶声奶气地说。
“快四十的男人说这种话你不恶心吗。”
自己的话哐当一声砸下,才发现比想像中重了。她听见刘浩泽踌躇,急盼着他快点说话。
“在家等我吧。”
“行。”
他一进门便把嘴贴到王若桐的嘴上——王若桐禁不住噗哧一声地笑了出来:
“你这样把嘴张张和和的,好像在吃东西一样。接吻是两个人的事情;你也不看看我的反应!”
刘浩泽不知该说些什么,迟疑地继续吻着她。
他的嘴唇就像橡胶一样。不软不硬,还有一种塑料的汗味。王若桐眼睛睁得很大,看他鼻梁上粗大的毛孔,坑坑洼洼,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油。
他把王若桐抱进那白得渗人的房间,一边脱衣服时一边说,这次出差给她买了新的香水,这香味她一定喜欢。还有一条项链!是他秘书推荐的,说是女孩子都会喜欢的。他的这些话都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好像置身在一个塑料袋里,与世界隔着一层半透明的薄胶),在王若桐脑海的边缘略过。
他赤裸地躺在她身上,他身上的毛像针子一样扎到她的肌肤里(塑料袋的口封住了,塑料袋里的氧气有限)。王若桐看着雪白的天花板,雪白的墙,雪白的床单想:他肌肤之前并不是这样的吧?每一寸都像砂纸一样。他的手指又短又粗,在她的阴唇之间笨拙地摆弄,然后没头没脑地插进了她的身体里(塑料袋的空气被抽出来)——杵得她胸口一闷,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
然后她又看到他找自己阴道口的模样(她处于真空之中):他微微低下头,可以通过他整齐刷刷的一寸长的头发间看到他白色的头皮,像这房间的墙一样毫无污迹。他的目光还是聚光灯一般,永远从她身上寻觅着什么,索要着什么(她的肺要被压扁)。
然后。
当他把阴茎顶到她的阴道里——她感受到他雄赳赳的直通天际的阴茎穿过了她的子宫颈,捣穿了她的子宫,把她的胃顶到一边,刺进她的肺,塞满了她的喉咙——
她爆炸了!
卡在她喉咙里那股鸭绿黄色,熔浆一样砰乓而出,带着她体内滚滚的烫热,喷得漫天漫地,满床满壁:有的喷到煞白的天花板上然后滴、滴、滴到了他干燥的背上;有的喷到惨白的墙壁上然后反弹到他干瘪的屁股上;有的喷到鱼肚白(死鱼)的床单上然后流流流到他藏垢的指甲缝里。房间氤氲着无比的恶臭,是一种啤酒混合牛奶混合白糖糕混合馒头再经胃里细菌发酵后酝酿的酸臭味——王若桐看着这乱七八糟的臭味渗进他的头皮里,腐蚀他的脑壳,浸泡他的脑子,流淌过他的脑神经,突破他的脑膜——
他终于闭上了他那双让人忍无可忍的眼睛。
七。
电话接驳铃声深沉而悠长,嘟噜嘟噜地在她耳边吐着希望的泡泡。
窗外的暗金的月亮柔和妩媚,像在威士忌中浸泡了千年后变得太重,沉到了地球的云层里。
王若桐不自觉的想象,在今晚的月光之下,许智媛又会变成什么颜色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