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9日
噢,我還是拿到了。快要嚇死我了,要是換別個主人我肯定就活不過來了,幸好我這位小主人還不錯,打我打得比較少。我的記性好像不太好,至少主人一家都是這麼說的。但是這個東西真的好難,每天說的都不一樣,我的小狗腦可裝不下。還好,漂亮的小主人只捨得用鞭刑而已,倒也打不死我。我想改進,也不想我以後被打得身上連塊好地兒都沒有,才趁他們不在的時候偷到這麼些紙筆。不是,它們現在已經叫「矛盾」。算了,反正我就要用它們把東西記下來,好讓我記住多點東西。我現在得把它挪進去,被發現了可不行呢!今天是休息日,明天這些玩意就能大派用場。
5月30日
好睏,等了好久他們才都睡著,也是時候把今天的東西都記下來了。還好我現在還是一頭低級狗,小主人每天只要幫我改正10個字就好。我是不太記得,不過寫下來複習總會好點吧。
「矛盾」又成了「筆」,「手銬」是「繩結」,「尾巴」是「沒有」,「眼睛」是「黑白」,「天下」是「門戶」。其他的,還真不記得了。這些東西啊,換來換去的,我還是每天都按當時的字寫下來就好。
我偷這些東西不只是想要溫習躲過刑罰。有些東西,我好像也想搞懂。就在我還記得怎麼寫字的時候做吧,畢竟我要是上去高級班,就不會記得怎麼寫字了。我還有很多東西要想。
6月2日
今天的課上,有好幾個字又變回來了。「奴役」是「自由」;「吃喝」是「生活」;「二足」是「四足」;「人」是「狗」。雖然我又被訓斥是班裡最笨的小狗,但是小主人也說,我進步了!或許是這堆紙的功勞吧,多對兩三個總是好的。
詞語複習:說話:吼叫;真:假;無用:有用。我倒是發現,很多東西有就是無,不知他們這些高高在上的「真人」是怎麼創出那高深的文字的。
主人從來不讓我們這些小狗在課堂之外對話,我能靠的只有自己。每天我都要能戴上頸圈,呆在正正方方的家裡。要是沒有這些紙與筆,我不知道要多花多少年才能合格呢。只是我私下練習寫字,要真被「真人」們逮個正著,不知這條狗命還在不在。他們太奇怪了,要我們背誦文字,卻不許我們寫字。每次教導只是輕輕帶過,要求我們記得詞語就好,也不解釋其中緣由。最奇怪的是,我們剛剛出生之時,就被傳授知識、文字、語言還有基本概念。接受正式訓練的時候,卻被要求把這些都忘了,每個詞語還都有許多不同的名字。說來也是,雖然我們生來就是狗,可小的時候跟「真人」他們都沒什麼區別。語言、文字都是一樣,不過我們長大之後就被安上頸圈,綁上鐵鍊;成了高級狗類,不能說話也不能寫字,留在「真人」身邊服務他們一生。
太複雜啦!我這個小狗腦想什麼不好,想要探究主人們,這怎麼可能嘛!我得好好背誦。
6月5日
今天學了很難的字。
詞語複習:主人是家人也是命令;自由是枷鎖是奴役。
居然開始看到三組詞,真讓人賞心悅目。真累,我要睡了。真人萬歲!
6月10日
詞語複習:腳是手;分別是相同是相似;生活是生存是吃食;筆是矛是盾,現在又是武器;真人是至高是一切。
我學過的字中,又有新解釋出現,我不敢相信自己已經達到四組詞的階段。真人們的知識確實是淵博。聽小主人說,以後我們會學得越來越多,一個詞語甚至有數以千個解釋。合格的高級狗類最後只剩幾百個詞語,有用的字都會被精簡。唯有這樣,才不枉主人辛苦地教育我們。
我的小腦袋卻有些磨滅不去的疑問。其他的字嘛,我真的不太懂,只有手腳,我還算分得清。這是我第一次對主人的教導感到疑惑。我知道我是沒有這個資格去反問或者質疑他們,我只是真的有些好奇。如果手是腳,腳也是手,與我們長相相差無幾的高高在上的主人們,豈不也成了四足獸?我無意貶低真人的價值,只是覺得把手跟腳混為一談確實有些好笑。不過,再想想,「分別是相同也是相似」,好想也沒有那麼難理解了,或許真人與我們狗類相似卻其實內裡大有分別呢!我真的有點怕,若任何人或者狗,發現了狗窩裡的這堆紙,會是個大災難。或許我可以引誘發現這些的狗,也分它幾張,總不會有狗不想快快把字記好記全,升級成高級狗隻吧。
6月20日
我想了很久,到底還寫不寫。之後又覺得,既然事情都敗露了,他也放過了我,寫多寫少又有什麼區別?不過是被一刀捅死跟死了被剝皮拆骨的分別而已。都是死,這死後被人弄成什麼樣子有什麼關係?即便我現在書寫的原因再不再是為了升班,繼續下去還是有意義的。反正都開頭了,不妨寫下去。到哪一天要是真死了,也死的明明白白。
我在寫完上一篇「日記」之後的早上被發現了。把紙從我枕頭下叼出來的是一隻高級狗,現在我知道他的名字叫:洛奇。高級狗的定義就是把主人教導的詞語背得爛熟於心,不再需要語言才懂得應有的知識,四足著地,戴上頸圈在主人身邊踱步。我本以為那天就是我的大限,洛奇把紙翻出來後,肯定會汪汪汪叫個不停,引來他的主人來處死我。誰知,他竟然沒吵,還恢復我們孩童之時的坐姿,讀起我可笑的日記來。我坐在一旁不敢吭聲,硬是用手把自己的嘴堵住,防止外面巡邏的高級犬發現我的喘聲。他看過之後竟開口講話,輕飄飄的說了幾句什麼「終於遇到第二個有意識的人了」之類,叫我不要再想下去,就走了。我好像聽到他說這堆紙是「日記」,聽上去不錯,我現在就這麼叫它。我當時嚇得不敢吱聲,第一個原因當然是因為我害怕極了,第二個則是因為他說的話過於複雜,我的腦袋轉了好幾下才勉強聽懂。他說完便把日記塞回去,走了。我忐忑不安,不知道該做什麼好,憂心仲仲的過了幾天。因為我們是不被允許在課堂之外的時間離開狗窩的,我就是想把日記燒掉也找不到火種,找不到機會。那天偷到紙筆是千年一遇的機會,被安排看管我們的小主人突然被主任叫了去。這幾天我的成績可謂是一落千丈,但我也不敢再使用日記了。
三天後的一個晚上,洛奇又找上門來,跟我說了一堆很恐怖的話。他說,我們原來都不是狗,而是叫「人」。我問他為什麼這個名字跟主人們的種族「真人」這麼相像,他竟然回答那是因為我們根本就是一樣的東西!他曾經跟我一樣,對主人口中的真實感到懷疑,可是後來不知為何竟想通了,繼續乖乖的當狗。他不能多待,瞞著同僚說我的狗窩好像有違禁品,才進了我的倉,很快就走了。
洛奇已經算是高級狗的領袖之一,我們常常看到他待在校長旁邊,想不到居然還會瞞著主人,沒有完全忘記不該有的東西,反而裝成一隻合格有餘的守衛犬。我其實也並不是很相信他,他有可能是主人派來監視我們,要揭發意圖不軌的狗。可是,洛奇從那之後再也沒有來過,我也只能從很遠的地方眺望他忠心耿耿的跟著校長走。
想了好幾天之後,我決定不跟洛奇再打交道,但是日記還是得寫寫看。我現在已經跟不上課堂的節奏了,寫了拿來記下詞語總是好的,我在寫下文字的時候也可好好思考洛奇的話,看看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6月21日
詞語複習:頭是首;毛是髮;鬍子是鬚;福是食是色;男是公;女是母。
因為前些日子的成績下滑,我能接觸的字又回到最多三組詞的階段,主人總是想讓我們打好根基。我現在對於能不能完全理解主人的教導已經不太感興趣,背好了就好。真人也彷彿是這樣想的。我把更多的時間投放在思考洛奇的話上。我當然知道狗的禁忌之一就是不能寫字,不能思考,可是這對話是多麼的吸引狗,吸引人。
說起來也真是,仔細一看,除了衣衫的分別之外,狗與人長的相差無幾。我們都有一雙眼睛、一個直直的鼻子、粉紅的嘴唇。我們都有毛髮,但是我們的長很多,而且會打結,公的甚至臉上還有身上都有一些,人們則是除了頭部之外光亮潔淨。我們這些低等狗的手腳還是跟人一樣五指分明,高級狗的是五個指頭都黏在一起了。我們在學習四腳爬行的高等技巧,這一點確實跟主人有分別。不過,我們小的時候的模樣倒是跟人差不多,只是我從來沒有看過主人有其他型態。不知他們是否生來就是這模樣,還是跟我們一樣的呢?
7月5日
詞語複習:文字是詛咒是不幸;五指是掌是手是腳;巡邏是職責是天性;語言是工具是安靜是攻擊;主人是家人是命令是真人是至高。
我這些天盲背的結果就是課堂表現傑出,真人們都對我讚譽有加,詞語的難度再一次上升,終於說我有機會升班了。這樣的生活的確不賴,可是我的心中好像有什麼還沒有解開。我把日記中的詞語唸了個遍,好像得出了驚人的東西。
若我沒有寫下來,應該是不會想到這一點的。什麼有就是無,人就是狗,手就是腳也是我們升級之後的連結的五指,自由是枷鎖,真也是假。這都是些什麼啊!這些難道不是指我們就是被壓榨的人嗎?加上洛奇的話,難道⋯⋯難道我們真都不是狗,是人?若真人也有成長的階段,若他們還和我們一樣有孩童的時候⋯⋯我們是不是,原來都長的一樣,說一樣的話?那為什麼我們要當狗?
我不知道我一邊騙著真人,一邊越加懷疑是不是一件好事,但我很怕,萬一我發現的都是事實,我可以如何自處?
7月7日
我沒有心情再溫習詞語,明天的課表現的差一點也沒關係了。
今天早會上,我看到了洛奇的屍體。
血淋淋的,眼珠子像快要跳出來一樣瞪得老大,貌似要看清楚什麼。眼睛、鼻子、手手腳腳,總之看得到的地方就沒有一處是完整的。他的身體被吊起來,半顆頭要死不死地連著僅剩的皮肉垂下,內裡的血管,骨頭都能被看得一乾二淨。台上一地血污,血流不盡似的,如同他的怨念。
我的一顆心慌的不得了,冒著冷汗苦苦支撐到整個早會的結束。我沒有把校長說的話完全聽進去,大概只聽到他說洛奇是叛徒,違反了高級狗的操守,悄悄的收藏紙筆並書寫,死有餘辜。
那是我嗎?那好像也是我。
7月8日
洛奇的事情讓人把我們管教得更嚴,除了日常的詞語課,行為課之外,加入了一個額外的時段—主任進去不同的教室告誡我們不要重蹈洛奇的覆轍。如果任何人萌生了類似的想法,應該儘早跟他們說,尋找合適的幫助,在還沒瘋癲得透的時候還有救,不會傷及性命。
接著,他又說了一堆關於真相的話。他說,洛奇是死於建立錯誤的事實,他的臆想使他變得十分危險,真人必須在他禍害別人之前制止他。主任再次強調,要接受主人傳授的知識,成為合格的高級狗該是我們唯一的目標。
在我聽來有些諷刺,要是有人自首,下場只有一個— 就是死。
8月14日
詞語複習:真是假是事實是絕對;文字是詛咒是不幸是思考是不該;真人是至高是一切是主人是家人是命令。
誰知道呢?我或許錯了,或許也沒錯。我聽了很多,自己也想了很多。有6隻狗在早會之後自首,我再也沒見過他們。真人給我們說了很多世界觀,那非常豐富,豐富得我不禁懷疑起自己來。真相?我之前認為主人說的是假話,可當所有人和狗都這樣說,這樣想,我一隻狗,頂多加上洛奇,又有什麼資格覺得自己看的是真相?我又沒有經歷過真人的誕生與成長,可能真人與狗雖則相似,卻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物種,命中注定要過截然不同的生活。
可若我真的這樣想,我又為何仍在寫日記?為什麼不自首?我怕死。我不知道。
8月20日
真假?
其實,我何須苦苦追求真相?什麼是真,什麼又是假?若我現在連真假二字的含義都分不清,我又怎麼定義現實呢?或許我腦中所想皆是狂念,我這小狗,有何權利,義務去質疑其他人?醒覺不過是再陷入另一層地獄罷了。文字確實是詛咒,是不幸,是思考,是不該。我們這堆無用的狗,有人給我們一口飯吃,能活得輕鬆順遂已很不錯。真人說得對,文字在我們都把本份以內的知識記得牢牢的時候,根本沒有存在的意義。
說不定這可能只是一隻可笑的小狗的狂想曲呢?
這破爛的矛盾!這該死的筆!
做狗不是很不錯嗎?